第24节(5/6)

，黄瓢便也不再多话，扯开被，小心替阿盖上，而后躺在黑暗里睁着，心里翻腾不宁。他五岁便没了娘，虽然自小便随着父亲学黄土刷饰，可他心手都有些迟慢，一样活计，别人学一年，他得磨三五年。父亲过世时，他才十五岁，手艺只学到三两成。好在他父亲为人忠直重义，在彩画行里留了些善缘，人都愿意帮他。行首史大雅更屡次面，让其他黄土刷饰匠人带携他。他跟着那些匠人些零余活儿，继续慢慢学手艺。几年间都只够讨些饭钱，哪里敢想娶妻成家的事？

阿的父亲姓何，原也是一位彩画名匠，学的是杂间装。彩画七门中，杂间装最晚，技如其名，杂收其他四装二刷纹样手法，混糅一装样。只是如同烹煮菜肴，一菜一式，原本各有风味标格，若将几菜混一，势必味格散，难以咽，甚而令人呕。因此，杂间装始终被视为杂，难上品，只有少数暴富炫奇之家才。阿的父亲见识却超前辈，他主取碾玉装，上汲五彩，中鉴青绿、解绿，收丹粉、黄土二刷，渐渐炼自家面貌——明为底，饰以繁纹华彩，如同绣络玉、锦妆彩服，虽仍有些浮艳，却焕然耀目，隐然有并驾碾玉、齐辔五彩之势。除此之外，他更有一门绝技，极擅描绘龙纹。所绘之龙矫然遒劲，几从檐额上昂然而腾、卷云而飞，人都唤他“何飞龙”。

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，新楼建成后自然少不得彩画。这项御差由史大雅领，召集典如磋、何飞龙及其他各门名匠，一同奉命绘饰。门额上须绘龙纹，自然由何飞龙承担。何飞龙绘制完龙龙首，想着龙是全楼最醒目之，得养足神，一气就，便空龙睛，先去绘其他斗拱。那天是工期最后一天，众画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终于完工。何飞龙疲累过度，竟忘了那龙睛。第二天，官家来巡看秘阁新楼，才上石阶，抬一便瞅见门额上青龙缺了双睛。天颜大怒，虽未治死罪，却也将何飞龙发到沙门岛，此生再无生还之望。

阿那时十七岁，母亲早已病故，家中只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幼弟。父亲在时，仗一绝技，银钱来路不愁，又素来呼朋聚友、助困救穷，钱财随挣随散，不但没有积蓄，反倒欠了不少债。父亲这一去，几个债主一起来讨，将她家那院宅连同家什全都分占去。她只能带着幼弟，去人家仆婢，辛苦自活。

行首史大雅怜惜阿孤弱、黄瓢穷寒，便亲自面替他们说合，又召集其他几门，各自钱，备办羊酒、添置家什，给两人完了婚。自此，两人才互有了倚靠，一同持起这个家，渐渐过上这安稳时日。

黄瓢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常叨念一句话：“有恩不报，债不了；见善不行，福缘自停。”他一直活得窝窝缩缩，难得有扬眉伸的时候。自欠了那几家的后，越发觉着矮了一截，在他们面前始终直不起来。这回正好一次还清，更能在人前显一次威、挣一段名。念及此，他心怦怦而，甚而有些激奋。心里不由得暗念：菩萨保佑，张用不是在戏耍，那几家真的要遭凶难。

范大牙昨晚翻腾了一夜。

一是因那颗大门牙时时作痛，脑仁嗡嗡响个不住；二则是为自己的父亲。多少年他一直盼着父亲有天能回来，可如今，自己已经大成人，这心也刚刚死掉，再不须等谁靠谁，这人却忽然回来了。想到“父亲”二字，他心里既厌又怕，像是空房见鬼一般。他娘却喜得那样，这让他越发厌恨那人，更不愿见那人。

天才微微亮，他再躺不住，翻床，先去厨房缸边猛了一瓢冷，牙痛才消了些，心燥火也略降了降。想起那牙疼药，又从怀里取那个小药瓶，家里没有酒，便小心抖了些药粉在嘴里，捧了一着。呆立在那里，环视了一厨房，房极狭窄，堆满脏破什，余的空地只够站两个人。其他两间卧房也都这般窄促，没有几样略值些价的事。即便这般，也是他娘十几年辛劳，制卖了几千上万个特髻才勉挣来。那人说他已经发迹，要接他们母去淮南享福。娘辛苦这么些年，的确也该享些清闲了。想到此，范大牙心里一阵酸楚，又一阵恨，恨自己不成，没能给母亲挣到富足安逸。而且，照这势，将来怕也难有大作为。这么活去，还有什么可盼？他顿时无比灰心，垂望着缸里冷幽幽的，恨不得一杵去溺死。可这时，娘的卧房门响了，他忙收回心神，走了去。